(十五)挪亚咒诅的人类学背景

在上一篇的结尾,我曾说要与读者一起回到创 9:18—27,看看神如何借着这些经文,引导、印证和启示挪亚和挪亚的后裔们认识祂自己。请读者注意,创9:18—27 记录的,是人类学上一个非常特殊的样本点。在这里,民族和国家还没有出现, 各种与复杂社会形态相关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制度,都还处于空白之中。这时候, 人类总人口大概不超过五十人;当时地广人稀,风调雨顺,挪亚还经营着葡萄园。这一切都会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创世之初的伊甸园。是啊,挪亚一家的葡萄园故事,与《创世记》第 2—4 章里描述的亚当一家的伊甸园,有什么不同呢?哦,有。二者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区别:在伊甸园里,一切都是全新的,人类没有对过去的记忆和经验,因此也没有任何文化前见和历史包袱。相比之下,挪亚的葡萄园看似简单,其实不然。上千年的人类经验和记忆沉积在挪亚一家人的心智里。他们不仅对人类的潜能和罪恶见多识广,而且对上帝的作为也有非常的认识了。如果说,亚当、夏娃是人类真正的孩童,那么,挪亚一家可算是老气横秋、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了。

可是,奇怪了。纯洁如天使的亚当家族,居然到了第二代,就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兄弟相残。如果说,人类早期心智犹如白板,那么,是谁在白板上涂下了第一抹血色的污迹?不用我多说,大家都已经知道了,是那个伏在门前、若隐若现的“它”。它第一次正式登场,是在蛇与夏娃不经意的一问一答里。在该隐献祭后与神的对话里,神第一次把它揭露了出来:你若行得好,岂不蒙悦纳? 你若行得不好,罪就伏在门前;它必恋慕你,你却要制伏它。到了挪亚世代,它已经登堂入室,与人类的心思意念绑在一起了。

如今,大洪水之后,在挪亚的葡萄园里,它在哪里?它还存在吗?是的,它依然如故,伏在门前。可以说,在人类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里,它从没缺席。挪亚对它应该有了清醒的认识。可是,挪亚的后裔们呢?他们也能认出它吗?挪亚知道,不管是否认出它,人与它遭遇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。那么,神有没有启示挪亚,当他的后裔们与它较量时,各自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?是人制伏它, 还是人被它制伏?除了这两种终局外,还存在其他的可能性吗?

(十六)挪亚的难题

回到经文的时空点。神嘱咐挪亚一家要生养众多,遍满了地。事实上,出方舟后挪亚又活了三百五十年,却没有继续生育。我想,一定是神让他绝了生育的能力。神要让挪亚肩负起更大的责任:对大洪水前人类命运作出深刻的反思,同时还要思考和探索人类未来的出路——未来啊,未来!在亲历了几乎全军覆灭的惨痛教训后,挪亚是否明白了人类的出路到底在哪里?如果说,未来需要神的带领,那么,以前呢?难道以前神没有带领人类吗?为什么人类会失败得如此彻底, 以至于神最后发动大洪水灭了他们?

傍晚,当一天的劳作过后,阵阵清风从果园里袭来。挪亚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后裔们,此时虽不过五十来人,但已经有一些人他叫不出名字来了。未来呢,他们的名字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多、园里的葡萄一样密。每一个名字对应的,都是一个具有神的形象和样式,富有个性、满有血气活力的生命。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呢?像天上的星星一样,发出永恒的光芒?还是如同地上葡萄的一般,季节一过, 芬芳消逝,落在泥土里腐烂了?

夜深了。满天星斗下,挪亚跪在地里祷告。他手指触摸到了冰冷的泥土,眼睛却穿越到了时空里外的未来。是的,是时空的里与外;未来既在时空里面,又在时空之外。在那里,无以数计的后裔们,此刻也眨巴着眼睛看着他。挪亚啊,你看清楚了吗?他们都是谁啊?他们的名字叫什么?比如说,那位你所喜爱的儿子含,还有含的儿子,你喜欢的孙子迦南,他们在里面吗?耳边,蛙鸣声此起彼落; 眼前,田野沐浴在耀眼的星光里。挪亚迷糊了,昏昏欲睡。在睡梦里,挪亚都没有忘记问神,神啊,在众多的后裔中,谁是蒙福的?谁是受咒诅的?

(十七)迦南是谁?

当我们默想《圣经》的时候,要切记一个平衡:思绪既要放得开,也要及时地收回来。收回到哪里?当然是《圣经》的原文了。好吧,让我们再次回到经文。

9:18 出方舟挪亚的儿子就是闪、含、雅弗;

这半节经文提醒我们,此刻,未来全人类的成员,都浓缩在三个叫作闪、含、雅弗的基因里。挪亚对人类命运的思考,只要集中在他们的基因上就可以了。对挪亚按照神的吩咐、带进又带出方舟的三个儿子和儿妇们,他是了解的,也知道如何与他们对话。他们是劫后余生的侥幸儿,都是神恩典的怜悯啊!可是, 对那些基因呢?那些未来的人类,挪亚了解吗?

于是,就有了创 9:18 后半句:含是迦南的父亲。这个名叫迦南的,就是一个从大洪水以前基因变成的人了。根据第 10 章里的家谱,挪亚二子含育有四子, 迦南是四子中最小的。他此刻站在挪亚面前。他当时几岁?他可爱吗?他聪明吗?他健康吗?他讨挪亚喜欢吗?他做过什么事?说过什么话?对诸如此类问题,《圣经》没有任何交代。也就是说,作为一个具体的人,《圣经》没有透露关于迦南的半点信息。

那么,迦南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?当然,对于迦南本人,和对当时生活在迦南身边的人来说,这个名字对应的是一个具体的、有血有肉的人;他有自己的身份,自己的喜怒哀乐,性情爱好;他每天说话做事,也可能因为淘气, 经常挨父亲的批评,受母亲的责骂;也许,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们都非常宠爱他呢!——不过,如今岁月的风尘刮过来,把曾经的芬芳统统都封存在泥土里了。那么,迦南这个名字,对今天的我们而言,还留下什么呢?

我可不可以说,对今天的人来说,迦南”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,已经由当年那个具体的血肉的人了,干枯风化为一个符号了、一个抽象的人类学符号。当我作这样的默想时,符号的含义突然变得清晰丰富起来。这个符号代表了大洪水以后出生的全体人类。

一言以蔽之,“迦南”就是抽象意义上的“你、我、他”,和某种由“我们” 建立起来的“人的文化”的符号。

也许有读者挑战我说,把一个具体人的名字,变成了一个特指的符号,这样的解经方法,是不是有点过于任性和跳跃?——对此,我的回答是,是的,是一个跳跃,但并不任性。《创世记》第 9 章上半部分的经文启发了我。当神指着天上的彩虹对挪亚说:“我把虹放在云彩中,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。” 你看,转眼间,一个具体的事物就成了神留给人类的一个寓意深刻的符号了。我把一个原本是具体的人的名字,转化成寓意深刻的符号,正是基于同样的思想跳跃。是的,“彩虹”是具体真实的彩虹,但如果后人看不见它,或有意忽略了它代表的记号的含义,这人就有祸了;同样,在迦南这个名字里,如果我们只看见一个具体的人,而看不见其符号的意义,那么,是不是可以说,我们的心智也被遮蔽了,因此不能理解,后面挪亚指着“迦南”口出咒语的深刻含义了?

(十八)从“名字”到“符号”

我承认,我们读经经验里的一个难题,就是人类语言的多(歧)义性。如果我们没有重视这个现象,就有可能掉进死抠文字的陷阱里去。且让我用《创世记》里的五个例子,对此加以详细说明。

第一个例子是《创世记》第 3 章的经文,“蛇对女人说……”。注意,这个句子里的“蛇”,既是当时情境里开口说话的一条具体的蛇,又代表了躲在这条蛇背后的撒旦。如果我们死抠文字的字面意义(一条具体的蛇)不放,就无法完成从“蛇”到“撒旦”的思维跳跃。

第二个例子是在《创世记》第 3 章里,神对夏娃说,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棵树上的果子吗?请问“那棵树上的果子”指什么?同样地,既指蛇怂恿夏娃吃下的那个具体的“果子”,又指神赐亚当“不可吃”诫命里的抽象意义上的“果子”。我们都知道,不是那个“具体的果子”叫人死,乃是人违反了神的诫命而承受神诫命里预先告知的后果。

第三个例子在《创世记》第 4 章里,神对该隐说,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。注意,不是从亚伯受伤的身子里流出来的“血”在说话,而是亚伯的“生命”以该隐无法看见和听见的方式在向神说话。

第四个例子就是《创世记》第 9 章里神用作记号的彩虹了。对此,神明确地说, 在未来,每当你们抬头看见具体的彩虹时,不要只看见一条物理意义上的彩虹, 而要看见,这就是我与地上一切有血肉之物立约的记号了。请千万记住,看不见的记号的意义,远远高于看得见的彩虹的物理意义。

第五个例子就是我在这里紧抓不放的挪亚三句话了。三句话里有三个名字: 迦南、闪和雅弗。一方面,三个名字对应三个百分之百具体的人;另一方面,三个名字对应三个百分之百的人类学符号!

在上述五个“语言多义性”的例子里,都有两个互相依存又互不相同的含义, 构成了“词汇”内在的张力:

  1. 开口说话的蛇 / 蛇背后的撒旦
  2. 夏娃吃下的具体苹果 / 神诫命里的抽象苹果
  3. 亚伯身上流出的血 / 亚伯在永恒里的生命
  4. 肉眼可见的彩虹 / 彩虹的属灵记号
  5. 三个具体人物的名字 / 三个抽象的人类学符号

(十九)“暂存”与“永恒”

我发现,上述从“名字”到“记号”的思维跳跃和“词汇”内在的张力,恰恰反映了这个世界里“暂存”与“永恒”之间的张力。这样看来,岂止“彩虹”, 岂止“迦南”,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,和我们此生里遇见的每一个事物,一旦脱离了暂存的形体,说到底,都只是神在永恒里留给人的记号而已。请读《罗马书》8:20—24 的经文:因为受造之物服在虚空之下,不是自己愿意,乃是因那叫他如此的。但受造之物仍然指望脱离败坏的辖制,得享神儿女自由的荣耀。我们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、劳苦,直到如今。不但如此,就是我们这有圣灵初结果子的,也是自己心里叹息,等候得着儿子的名分,乃是我们的身体得赎。我们得救是在乎盼望;只是所见的盼望不是盼望,谁还盼望他所见的?

请问,上述经文是什么意思?意思是,所有受造之物,包括人的身体,都只是一些“可见的形体”。只是所见的盼望不是盼望,谁还盼望他所见的?在永恒的眼光里,所有“受造之物”存在的真正意义,在于永恒里的命运:不是受神咒诅, 重新归于虚无;就是蒙神祝福,指望脱离败坏的辖制,得享神儿女自由的荣耀。

写到这里,也许有读者会质问说,为什么那么极端,只有咒诅和祝福呢?为什么不是只有祝福,没有咒诅呢?为什么不是既不咒诅,也不祝福呢?——是啊, 这正是挪亚眼光的非常人之处了。在挪亚的个人经历里,神对他说,挪亚啊,惟有你在我眼前蒙恩(创 6:8)。对此,即便他的理性无法理解,又怎样呢?他自己不正是因为神的应许,在后来发生的非此即彼的真相里,存活了下来吗?此刻, 他站在这个世界里,正是为千秋万代的后裔们作见证!

唏嘘。照理讲,《创世记》是一个关于人类“开端”的故事,可是,挪亚偏偏是这个故事里,唯一见证过人类“结局”的活证人。让我们想象吧,作为《圣经》里记录的第一个神的先知,如果此刻神对挪亚说,我的挪亚啊,你已经禁言六百多年了,难道你要你的后裔们称呼你为“哑巴挪亚”吗?这样吧,我要你对你的后裔们说三句话,想想看,你要对他们说什么?

啊,三句话,说给未来的后裔听,暂存的对着永恒说话。挪亚会说什么呢? 我的读者啊,我们不就是挪亚未来的后裔吗?挪亚的三句话,不正是要说给我们听的吗?那么,我们希望挪亚说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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